×
中日若翻脸美国是否出兵?普京回应语惊四座!
中日一旦摊牌开战谁会站在中国一边?谁又会支持日本?近日,普京说了一句话,让躁动不安的日本举国都震惊了...
普京到底说了什么,打死你也想不到
下载军事头条看全部文章
变奏

风入松(2)

她似乎没发觉我,一个人俯在柜台前,手里刷刷挥舞着画笔,不时向窗户这边打量。我走过去,站在闪耀着灯光的玻璃渣上。她看见我,仍下笔,意味深长地笑起来,使我感到坐在眼前的是丽莎·格拉迪尼。

“玻璃是你砸的?”

她拆了一包巧克力嚼起来,夷然不屑地说:“你说是就是吧……别察看了,没丢东西,我出钱给你补一块就是了。”

“难道是家里影响我的势力蔓延过来了?”我拉过凳子踩上去,从储物柜里取出背包,将手里的几件衣服塞进去。“我走在东街,本来没打算来店里,东街刚才很乱,警车来了三辆,抓一个人……怎么说呢,抓的那个是我故事里的人,我跟着他跑了过来。”

“你不怕被枪子打中?”她皱起眉头。

“我在人行道上跑,以那个人为坐标点。街上都是看热闹的,警察开了几枪就不敢了。”

“那个人呢?你跟他过来的。”

“他不见了……”我的目光掠过形同虚设的窗,投在枯骨站过的位置,那里仅剩下一层淡薄的粉尘,也许是路旁烧烤摊飘来的烟雾落下了。

“不见了?”

“我在故事里写的是他最终消失在街道上,没确切说是哪条街的哪段,没想到就是店门口。”这时烟雾被吹风得七零八落,一只带子缚在枫树的枝杈上,向我这边飘动。

“你怎么写了他的结局,被风吹到巴厘岛了?”

“没那么幸运;是给风吹的,几乎成了粉末,等一下你出去,没准就能把他吸进气管。”

“你盗了埃俄罗斯的风种子,翻越了比利牛斯山,穿过了西伯利亚荒野归来,对着小说里一个好端端的人打开了风口袋?”

“哈哈,没那个必要,我完全可以再造一个风神,小说世界里,作者可是独一无二的真主。”我没有透露被风吹倒的到底是什么,说起来,我和她都要为枯骨负责,“风其实是从我家楼上来的……风就住在我家阁楼上,或者说,我住在风的故乡。”

她抿着嘴唇,但凭目光呆滞,思绪任内心驱使。我看着她,对枯骨的结尾泛起了些许犹豫:“我想不到你过来。”

“家里把我赶出来了……”她屁股靠在柜台上,手指紧紧扣着画板的一角,依然呆呆的样子。“出门什么都没拿,就从隔断上顺手带了画板……哦,还有这些。”说着从连衣牛仔的口袋里掏出两把笔来。

“要不是我也被赶了出来,我肯定说这是报应……你的手真是粲然可观啊,你不会就着颜料把巧克力吃了吧?”

“就着包装呢!我很情愿活在光彩陆离中,代价就是把手和衣服都拉入伙。”她抓起画笔放回口袋,拍了拍手说,“我走呀,麻烦把画板递过来;头上那张你留着,素描的是遭灾第一现场,报个警吧。”

“你去哪?”

“我不知道,跟着感觉吧……跟着风找你故事里的人去。”

“找到了就怕你叶公好龙,”我放了两包烟在背包,又掂量了一些稿纸,“我们一起走。我也不想呆在这儿。你挑点干粮放包里。”

“店怎么办,还这么大一口子?”

“墨西哥湾原油泄漏了两万桶,我区区一个商店能值几桶油,况且于环境无害。”一个疯狂的念头突然攫住我,使我抄起货架上的零食、卡片、纸张、文具向上抛去,它们跳上空气的蹦床,乐颠颠地触碰、亲近;她可喜可愕地站在那里,望见物品繁花一般生长在看不见的树枝上,青涩、成熟、掉落……“这是个毁掉的地方,像圆明园一样,主人已经无暇顾及,人们可以随需提取了。”

“主人被列强入侵了。”

“是啊,主人要被列强带走了……可惜我家钥匙断了,不然也完整留下,再写个便条:不会高跷及赤脚者免入。”

“哈哈,流浪汉想安个家也得有个一技之长。”她从口袋拿出钥匙,放在柜台上,在那幅画的角落写下一行字:天堂与地狱临界点,出入请慎重。之后我们走了出去,一直走到街的转角,尚能感受到店门口的碎玻璃反射的点点灯光,像是小偷跑出了珠宝店,匆忙间散落的些许银钻。走到东街,那家窗帘店口站了几个警察,正对着手里的香烟诉说变故,我和她心照不宣的微笑而过,一边将闯入视线的子弹壳踢向别处。我在车子旁提了提背包,试了几次,车门就是打不开。

“怎么办?”

“你要我办吗?”

“我去买车票。”

她不置可否,把画板靠在轮胎上,去远处捡了块石头抱过来,一下子丢向后车窗。我诧异地看着她:“我店里的玻璃也是这样沦陷的?”

“要有证据!”

我摸了摸嵌在车窗上的玻璃残片,小心翼翼地钻进去,再从后座爬回驾驶席,打开门,用手扫了扫座位,请她上车:“大师,请~~”

“请君入瓮呢?”

她抱着画板坐进来,我发动车子,“大师,咱往何处去?”

“随性而去,开哪儿算哪儿。”

“好嘞,打表还是……”

她嫣然从口袋抽出一支笔:“大师用过的,你留下车直接走人吧。”

我像古董商一样掂量着那支笔,问她:“大师,您估价几何?”

“跟纳芙蒂蒂的木乃伊一个价。”

“无价之宝何处可觅……我做女王的人形棺吧。”夜晚是造物的劣质工程,自东至西一段段塌了下来,灯火湮没在黑暗里。高速收费站的绿火闪耀着希望,仿佛天堂口一般招呼着我们。“上高速吗?”

“只要你告诉后窗玻璃别让我那么冷。”

“它跟我店里的玻璃一副模样,都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呐!从旁边那条小路走吧。”我们绕过了天堂口,驶入夜色的埋伏圈,依靠着车灯摸索前进,两排树木漂浮在空中,像卫士般护卫我们。“包里有衣服,你先套上。就当工作服穿吧,不分性别。”

“不冷,皮肤上还套着一层鸡皮疙瘩呢。”

“哦,想什么呢,鸡皮疙瘩都想出来了?”

“……”她顿了顿说,“你的故事呢?你不停地在本子上写故事,后来我再没看过了。”

“我一直在写自己,你们的日记上是生活的真实写照,我的……我是剥开了自己,加入一种又一种的化学溶液,再逐一记录下它们的反应。”我觉得这个比喻不怎么样,但眼下又没有更好的。“本子没来得急带出,那阵风给了我重来一次的机会。”

“但是风复活了你故事里的人物。”

“所有不可能存在于这个世界的现象,我们习惯归纳于幻觉,幻觉产生的,不可能是存在,只可能是虚无,即便虚无真实存在。”开到一个分岔路口,我下了车,点燃香烟,看见她从包里挑了件夹克。

“你的粟米装外衣呢?”

“它们对这样的寒冷束手无策。”她不停在地上跺脚,“我们走哪边?”

“上帝说,你们要进窄门。因为引到灭亡,那门是宽的,路是大的,进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我扔掉烟头,旋脚踩灭。“车的上帝是人,人造的大路,走的车多,路也越宽,走的车少,路便荒凉。我们走大路。”她将画板放到后座,用背包压着,玻璃的碎片随车而颠簸,星光闪耀。

“我带了稿纸,回头把故事再写一遍,”我有些犹豫,“然后拿去发表。”

“你不是从不发表吗?”

“我愿意了也未必能发表,店里就那么一点钱,什么也不做我们坚持不下去的。”

“我给你画插图。不管怎样,我想……丹青不渝吧,你的,还有我的。”

“现如今心灵鸡汤取代了灵魂探究……”我的心底裂出一道缝,高黑阴冷的气息慢慢透出来,我抿起嘴唇,将它们锁在喉咙里。“读过《豢云者》吗?”

“……”

“作者娱乐圈的三栖艺人,去年一口气接了十三个戏,硬是将不同时代、不同阶层、不同性格 的角色夸剧本演成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时装店的模特。知道是谁了?我不想提他的名字,因为他连自己都演不好。”

“一个读不透自己的人,写不出超越之作。”

“近几年生意不景气,各个行业都每况愈下,奇怪他们却越过越好;一个艺人不仅屏幕上混得风生水起,在纸张上同样所向无敌。”

“精神领袖枝叶硕茂了,受众却落得根朽枝枯……说起来我赶幅画最快也要三天,来回修改到满意了,就会把自己累成坏掉的显示器,睁眼闭眼满是卡住的画面。真佩服人家的身体,写作演戏两不误,好像身体里流动的不是血液,是苯丙胺。让我白天黑夜地为有意义的什么去奔波,我可能要分分钟崩溃一次。”

“我何尝不是这样,从店里回到家,囫囵往肚子里塞点东西就趴在桌子上写,有空了在店里也写,只要得空闲了就写个不停写到整个人好像被人抽拔去筋骨了就撂下笔,滚到床上人事不省,仅剩一个思维尚在披荆斩棘,但别妄想我又属于自己的意志。天热那段时间,竟有几晚丝毫没有睡意,神魂荡飏,人虽然躺在床上,魂魄却飞了出去,不顾我的意愿窃走我的手稿,去街市上卖。”

“有人买吗?”她转盼流光,使我的心头微微一热。

“没人买灵魂的东西。灵魂回来了,垂头铩羽地丢下稿子,躺回身体大睡其觉,这样一来我一早上也别想写出一个字来。熬到了下午,灵魂才慢慢苏醒,假如闹了情绪不肯配合工作,我就哄他说:功不唐捐,相信未来。”

“有道是书生轻狂,其实他们是灵魂的奴隶,被迫在命运与灵魂之间做出选择;摈欲绝缘,就要面对命运随时随地的摧残,摧志屈道,就要承受灵魂每时每刻的报复。为什么不通过灵魂改变命运,让你的灵魂点醒更多的灵魂,使更多的命运促变你的命运?”

“我的灵魂玩弄了我;我写了一篇又一篇的故事,也毁了一篇又一篇的故事,它们终究不能使我满意,后来我与灵魂商议写一部长篇,不是在人间的零珠片玉,而是将宇宙散落的奇趣、不幸、丑恶、美善、忏悔、怀念、天缘、世仇……攒零合整为一部极限之作。写了段时间,我开始意识到灵魂是在开我的玩笑,因为我不能满意所写的篇章;翻回前面,发现需要修改之处太多了;于是我重写,可没一次的重写都使得故事的体系更为庞大,庞大到赫利俄斯驾驶不了太阳车、海洋里盛不下波塞冬的三叉矛。自此我陷入了灵魂设置的鬼打墙中,故事如黑洞般无休止扩张着,顶在我的呼吸上,压迫我的头颅、双肩、手臂与膝盖,渗透进我的毛细血管,榨干我的血液……我终究无法完成与灵魂的协议。”

由于说得过激,我无意间开上了一条盘山路,车驶在崎岖的山路上,仿若歪起上身的残疾人,长短不一的双臂来回转动着手推圈,前照灯扫出飞舞的灰尘,一排排患了尘肺的杨树像漂浮的无常盯视着这边。她有些困倦,坐直了身子,问我是不是曾写过四方轮子的汽车,此刻又出现在生活里。我说,墩一墩也好,孔子周游列国就是这么过来的;幸好晚上没吃饭,不然也要得个胃下垂。她说,难道我们周游到地狱了?哈哈,反正地狱也是旅程的一站嘛。油烧尽了,车像一只耗尽气力的骆驼,倒毙沙漠了。油箱里充斥着抗议我的切骨之仇,我不断发动车子又不断得到失望;我满怀歉意地望着她,仿佛鱼在案板上凝视桶里的水。最终我们勉强把车停靠路肩,一段段步行下山,如同沿着食道走下巨人的胃肠。

我坐在一家旅馆的窗前,望见近处的肱二头肌一般隆起的群山上,一头垂死的白鲸痛苦**着,泄了石油的海洋浑浊不堪。她未及洗漱就扑在床上,唇齿间的梦话像醉鬼一样蹒跚而出。我没有丝毫睡意,动手写那个故事前,灵魂早毙掉了我的睡眠。手未经许可自顾捉起笔,在一叠稿纸上沙沙运作起来,我便腾腾兀兀地放任那些方块字组合生产下去。随着笔在纸上一行行的耕耘,我感觉所有的自信也倾注其间,捉笔的人抽离了懦弱的驱壳,使字墨跃然纸上,仿佛风在支撑着。风,我总能感受到它,像个虚弱的老人,捅不破病魔罗织的网。风,逐渐具有形体,以手叩动玻璃,于是我打开旅馆三楼的窗户,请他进来。风塑造的人更像一面铜镜,谁见了他都恍若看到了自己。他左腿翘上右腿,在我的眼中两条腿融作了一条,像大力士雄健的臂弯;他拈起我的手稿,漶漫着神情做了浏览,随即不屑地将之举在窗外,任凭风沙一张张吹蚀,如同死骆驼被一群柴狗分食,我数小时的心血就这样掉入风腹四海飘扬了。这时他像柴油发动机一样咳嗽起来,一连串的方块字从嘴角涌出来,落在剩余的洁白稿纸上仪仗队般整齐开进。他想用手止住咳嗽,还是有些字钻了出来,于是风的手掌也和我们别无二致了,捏死的字成了指纹,字花开的缝隙使五指分离。方块字的数量迅速膨胀,像蚂蚁覆盖了尸体,它们占据了房间,糊住了电灯,我终于感受了久违的黑夜。当我适应了黑暗后,再去看风,他此刻才真正具有了人的特征:体毛、伤疤、皱纹、胎记、污垢……文字如石投水般塑造了存在。

纸页在文字的催动下哗哗震动,继而像伞兵一样跃下他的膝盖,在房间里驰骋,漫天彻地的鸣吼环绕着她,然而她在梦的世界里沉溺不醒;飞翔的纸页骤然累了,羽毛一般纷繁落下,将她埋在故事里。这时沙发、地板、窗台上触目是凌乱的故事,映照着暗淡的月。风逐渐稳住了身体,双眼发得猩红,犹如燃着两支蜡烛,在微弱火光的跳动下,我听到他的嘴巴喃喃地说:

“当现实的意识渗透进来,我被一切击了个粉碎……我收集了所有勇气,这勇气饱含爱与希望,我把它们像铠甲一样穿在身上,以为这样便可以抵挡白蚁的蛀食、子弹的穿透与巨石的重压,凡渴望的,将在这一搏后拥有。于是我系紧鞋带、检查拉链、整理衣扣,不漏掉一丝细节,以保证绝无纰漏;但我始终不满意,每每上一次的大败退攻取了我的意志,之后再被希望取代,如此周而复始仿若一年中的四季更替。我站到那座防备工程的废墟下,准备推倒那纸一般单薄拍的城墙,她依偎着他在我上头,看着我,眼神微妙,四周空气浮动着讥讽——我才意识到自己啼笑两难的处境,刹那间勇气像百灵挣脱了鸟笼,我失去了强颜的栗色而直面黑暗了。我瞎了眼睛,只能通过话语的描述发现自己的形象,而以前看到的不过是想象中膨胀的自我,现实迅速渗透,入电流一般从体内穿过……

“第一次看见她,我同样感受到了那股电流,如同一脉清泉灌溉我每个跳动的脉搏。从那时起我的出行便随心动指引,直到一天,她的微笑款款步入我的世界,走过庭院,凤仙花开放,蜂蝶随香,小鸟啁啾。我将她放在宫殿的**,那是我梯山航海都会经过的地方,是我草行露宿都将回归的巢穴,也是我为之战天斗地的动力。她的到来,让鲜花们趋之若鹜,为我的世界铺满鲜艳。”风的叙述蜜意浓浓,我看到他的脸色红润如晚霞,继而又黑云惨谈起来,“我在围场的角落建造了瞭望塔,对四周动向昼警暮巡。夏日的一天,我和她拉扯着水管,浇灌宫殿外的草坪,我举起水管冲她滋水,她躲闪不及,湿漉漉的头发缠绕脸颊,单薄的衣裳一下子紧紧贴在身上,与肌肤互融了;那副狼狈又可爱的模样让我留恋,手中的水管不知不觉掉落地上,流水在草丛间哗哗流淌。她却灵巧地一闪身,抢过水管朝我喷射。我在冷水的追赶下逃窜,我不怕水,也喜欢冲凉的感觉,但我更享受她欢悦的样子。她向我追逐,光脚踩在泥土里遗下一路浅浅的凹坑,有那么一瞬,我看到她飞起来,泥土是她翅膀抖落的灰尘。突然她不跑了,垂下了胳膊,我顺着她不安的目光回头,望见地平线正被黑色物质所包围,如同争相吞食的海浪。我慌忙爬上西边的瞭望台,是人,高高矮矮舛错不齐鳞集麇至的人群;我从复道跑向南边的瞭望台,是人,披坚执锐拔刃张弩来势汹汹的人群;我战栗着双股走到东边的瞭望台,是人,戟指嚼舌醋海翻波居心叵测的人群;我疲惫地俯视北边的瞭望台,是人,萍水相逢四海一家不请自来的人群,只因我窃据了人世的至美。不,是拥有,我与她一见而倾心,我绝无强迫,她也绝无勉强。我回头张望,目之所及,别无她的倩影,在寻找她的热浪中,她消失了。我深信她还在,对我们的誓言至死不渝;我全身的脉搏,都跳动着她呵护的生命,在我的指令下,他们分离出来,成为我的士兵,捍卫我们现有的一切。入侵者沓来踵至,面对我的电围栏一筹莫展,有的用手拨动,被电成了一团僵硬而萎缩的狗屎;有的用刀劈砍,被电成了一截扭曲而干枯的树桩。一番徒劳后他们退却了,匪匪翼翼地后撤了三百米,安营扎寨。第二天他们还在那里,营寨内外乱糟糟的如集市一般。又一天,人少了一些。第四天,士兵回来传信,营地里的人大多污手垢面,像刚在泥池子里洗过澡似的。第五天,陆续有人扛着蒿子,企图以撑杆跳的方式躲过电网,却不幸掉在电网上,烧成了肉干。再是自不量力者接二连三的挑战,有的蒿子中途折断,人栽下来摔断了尾巴骨,也有的翻越成功,乐极生悲地深陷虚掩的沼泽里;更多的是被冲天炮轰出围栏,堆尸如山,肝髓流野。只是我万没想到,他们玩出了明修栈道、横渡陈仓的把戏,部分军队挑衅的同时,在营寨里面,他们昼夜不停地轮番挖起了地道,我在阳台架设了冲天炮,可以应对天降伞兵;在围场精心设伏,期待打一场以少胜多的战争,却对地底来的攻击毫无防备,他们的电钻在地板下接连生根,一批批手指从孔洞伸出,竹笋般破出地表,端起武器便是一阵扫射,我看到我的生命一个个倒地,同时感到体内的细胞成片爆裂,我的活动变得异常艰难,逃亡时的样子,仿佛一个老人推动着一尊泥塑。我深知败亡不可避免,我只想知道她在哪里,找到她、一同离开;有她在,我有不竭的灵感,可以设计新的家园,哪怕我已丢失的是人间最后一片净土,我能将宫殿建在心灵里,弗与世争,只求澹泊宁静。但我找她不到,而我愈加行动艰难,生命在离开她后软弱无力,终于被一颗子弹击穿心脏,肋骨应声断裂。我跌在血泊里,从血水的镜中窥见了胜利者,和她一同在这面镜子里形容漶漫了……”

窗子呼的一下紧闭了,她没被惊醒,像被施了魔咒,只是微动的眼帘对外界做着应答。风的身体逐步肿胀,仿若一具无人打理的尸首,我看到他一只胳膊搭在桌上,同手上的脑袋构成一个三角,长久沉默着,忽然又抬起头,手摸搓着脸,两个黏在嘴角的字从指尖掉下来。他的声音起初与蚊虫无异:“累,我太累了;真想就这样变成灰,消失在空气间。可我是风,命运将我安排成泛萍浮梗,从这里到那里,再从那里到这里,终而复始,永不停息。我渴望消失,但空气不允许,更不会有哪里再能容我。我经过大海,它卷起一阵阵破浪把我推出去,嫁祸给我一大片损伤的生命。我没有好的名声,因此她要离开,我给她的是无尽的漂泊感。为了诺言,我时常看望她,我没有故乡,又断了根,她那里盛不下我,我就注定漂泊。”他连咳嗽都疲惫着,做了短暂的停顿,他蹲到地上,拾起我掉落在地的空笔壳,捻起一把汉字塞进去;先入的汉字极其活跃地蹦跳着,继而又是一批,不久笔壳便灌满了,风用大拇指肚紧摁笔管口,左手手仍不满足地捻进一小撮,下部密集的汉字转眼被压变形了,如积木般散架了,横、竖、撇、捺、点呼啦啦乱堆一气。风弃掉笔管,里面的黑墨一寸寸爬出来,像一滴汽油加入油箱。回到座位的风一下子老了,明净的脸上被雕刻师拙劣的刀法醉醺醺地乱画一通,皮肤刹那开裂出一道道刿心怵目的沟壑;因为做不到,生命便这样憔悴了。

“我被抬起来放在石桌上,身下压着一根麻绳,他们一道道地用来将我捆绑。我们共进晚餐的石桌,在这场失败中,烛台滚落到阶梯下,埋在淤泥里,鲜水果被踏成泥浆,又一批脚经过,无意间踹过的果核飞入血泊。一声令下后,石板被六个脏兮兮的士兵抬到地上,合着房外的碑刻,共做了我的棺材,一支牵引绳拴在破吉普车后,将棺材拖向我未知的坟墓。冰冷的地底封锁了我,外界音讯被这肤寸之地阻断,我的牵挂像潮水一样探索着海岸,却只得到了瓜瓞绵绵的锤甲虫,它们扁平而柔软的身体在我身上来回爬动,直到我自己再没有它们所需要的,它们便将我遗弃在孤独中。”风蓦地站起来,头发如灰尘一般被月光扫落,纷纷繁繁地飘满房间,他面对月亮,“绝望的感觉是什么?”

“就是你体验到的感觉?”

他摇摇头,“绝望是希望极度膨胀后的爆炸,那是一种飞驰的快感,是人生一段痛苦的总结与妥协的新生。我没有过这种感觉,我是风,来而去、去而来,与天地同寿,时间在变,我却从未改变;我是旅行者,走过月色下的无人区,悄然拨动着时间;岁月要我去改变它,它却在改变着你们。人断了手指,不及时接回,便再无复原的可能,记忆隔离太久,便恍如隔世,这就是一种绝望,它像水坝一样横断你的人生,一边是记忆、一边是憧憬。我为岁月制造了遗忘,尽数播散人间,却遗留了自己;躺在冰冷的地底,孤独便放大这种懊悔;没有这绵绵的记忆,我便可以永久的歇息了,并乐于被入侵者埋葬;然而她又在召唤我,要我去承兑为幸福许过的毒誓。我举起碑刻,连那稀松的土壤、零散的锤甲虫一同翻过,接受阳光的洗礼。没有我的称职,世界一成不易,我一经过便雾散云披、宫移羽换、醨变瘠养;那是久违的我,与我擦肩的灰尘变成种子播撒农田,断流的溪水流向江河,堵塞的烟筒冒出袅袅炊烟……”

“你去哪里?”我倦意浓浓,意识里一会儿听到什么,一会儿又漏听什么。

“她有麻烦了,要我去。我必须去,即便我肌肤剥落,毛发脱尽,成了一具枯骨,不再是她记忆中的模样。记忆是美好,也是痛苦,是动力,也是阻挠,我因这些因素的纠缠,行路忽快忽慢,困眠大山,离开时满山的树叶为我送行;渴饮河水,然后躺在岸边仰望星空,醒来后看到河水结冰,它不愿看到我的离开。我还见过沙漠,它就像我沉睡在冰棺里的记忆,却以似火的热情拥抱我,我回赠它夜晚的凉爽。结束便是到达,路的尽头我看到了她,她容颜依旧,但我只能远远看着,我怕身后的风气让她一下子老去。她禁止我靠近,让我站在一个同她不尴不尬的位置,然后诉说着她的喜怒哀乐,打翻了我灵魂里的五味瓶。此时她的身旁,存在一个拥有幅员辽阔的城池,并在意识形态上感染着世界的不朽人物,她芳心一度被他俘获,旋即却厌倦于他的**与自大,几欲甩手而去,寻觅新欢,但被他蛮横所困厄,终日面对的心爱之物唯有月亮,皎皎明月传送她的苦痛,为此便有我的到来,对他说:‘拥有未必天长地久。’他傲睨自若地说:‘我便是天长地久,并将天长地久地拥有。’我对视他的眼,擦过他的肩,耳际传来宫殿倒塌的轰隆声,白色的烟雾弥漫而来,湮没了他摧胸破肝的面孔。是我的转身,将风气改变,让永恒速朽。她并不感激我,亦不叙旧情,转眼投去另一个怀抱。我木然呆在废墟之上,放开喉咙大喊,带来撒哈拉的沙子,将一切存在都打上一眼眼不可磨灭的凹痕。我离开了,回到坟墓,我发现自己留恋这里,它刚好容下我隐痛的心。”

在这灭亡前的沉默里,他的肌肉一段段从骨骼上剥落,飞出窗外,化作一条条长而宽的乌云,遮蔽了月光。留在我眼前的,只是一副森森白骨,在上下颌骨的碰撞下,一些模糊的字眼陆续传来:“她呢?好不快活!她是人间的万种风情,从这个肩膀到那个胸膛,每一份藕断丝连的感情,都要我去斩断。终于一天,她累了,厌倦了所有的激情,她说,生命真漫长呵!我说,从前我们在一起,后来分开了,你有你多情的体验,我有我孤独的守候,你在暖灯下缠绵,我在雪地里踱步,现在,该打开门了,讲给我你那千红万紫的生活,她冲我莞尔,那一刻我清楚我的漂泊就此结束,我不再是保护谁或毁灭谁的匆匆过客,而又有了归宿,我曾经建造的,呵护过的归宿,已敞开大门,迎我归去。我将墓穴填平一路带来了春天,枯木复苏,鲜花着锦,莺吟燕舞;这是要送她的。一道临时搭建的防御工事,像直立的河水,弯弯曲曲地环绕着家园的废墟,我走过去,看到无数个我走过去,身后是无数座如肿瘤般存在的坟墓。我呼喊她的名字,带着疑惑的期待:那一道曲折而单薄的防御工事出自谁手?然后一个嘲讽的声音居高临下:‘谁见过西装革履、头顶礼帽的骷髅?它的眼眶简直是一副墨镜,你看,它还不自量力地手捧一朵玫瑰!’像点燃了烽火台,那片坟墓接连冒起绿光,通过透明的城墙,我看到了自己;没听到别人的话,我是个瞎子,听到后,我的心也瞎了;绿光连成一片,被吸引过来,燃烧我,我霎时轻盈起来,飘上天空,飞散四海,点染了万家灯火。”他抱头痛哭着,双腿颤栗,扣动天灵盖的指骨一截截折断,我愕然而无所措,不知怎样消减他的忧伤。我想去抚摸他的背,但只摸到了空虚,我的手收回,他噗的一下爆炸了,骨灰充溢房间,闪耀着光辉漂浮半空,使我恍如置身星辰间。我走向床,眼里的骨灰时隐时现,像海市蜃楼,我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我怕失去她,我枕在她身旁,望见一丝风吹拂她身上的纸页,轻轻掀起,留恋着放下。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功能呼出区
content